去年三季度国际收支经常项目顺差534亿美元
插圖 李慶琦繪
作者:許建平
父親八十八歲生日的頭一天晚上,我住回了父母家。
晚飯後在書房,父親的幾句話,讓我在接下來的日子裏,心底一直暗懷了某種懸念與不安。
剛開始,父親一個人待在書房裏,我陪母親坐在客廳裏看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。母親並沒真正在看,隻管讓電視開著。她開始向我抱怨,說父親現在除了知道吃,就是打瞌睡,啥都不關心了。說父親耳朵有時聾有時不聾,不知是真聾還是裝聾;腦子一會兒清楚一會兒糊塗,不知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。母親比父親小幾歲,手腳還算利索,思維也比較清晰。她一邊抱怨,一邊歎氣、苦笑。這時候,父親在書房裏叫了我一聲,我趕緊起身過去了。
父親坐在一把舊藤椅上,正對著書架上的紅木玻璃鏡框出神兒。
兩隻鏡框並排而立,裏麵分別鑲嵌著爺爺奶奶的遺像。遺像是黑白的,根據原來的小二寸相片翻拍過來,爺爺奶奶盡管音容猶在,但已有些模糊不清了。看見我進來了,父親視線從鏡框上移開,凝視著我,沉默一會兒,說:“你爺爺奶奶同歲,都是九十歲去世的,我今年八十八了,還有兩年的陽壽……”
我心頭猛地一震。趕緊說道:“爸,你不要瞎想,你跟他倆情況不一樣,現在生活條件好了,你又是教授級高工,有公費醫療……”
父親似聽非聽,把眼睛閉住了。我發現父親的眉毛全白了,而且長長了。於是,我又說道:
“八十八歲,雅稱米壽。馮友蘭說過,何止於米,相期以茶。茶就是一百零八。爸,你肯定能突破一百……”父親仰著臉,眼睛閉著,嘴微張著,好像睡著了。
父親米壽,家裏非常重視,專門在酒店大包房裏,擺了一桌豪華壽宴。三代人,四個家庭,二十人台都坐滿了。
開席不久,就有一小組青年男女列隊進來,均穿著紅色製服,製服領口、袖口都鑲了金邊兒。他們共同推扶著一台式小車,車上是一座多層生日蛋糕,蠟燭已經點燃,紅紅的小火苗兒,輕曼舞動。這是酒店標配的壽宴專業詠誦班,是老板免費送的,屬於增值服務。
五男二女,七個小青年,統一麵朝老壽星站立,齊聲詠誦祝壽辭。福如東海,壽比南山——都是吉祥祝願,都是上佳好詞兒。詠誦完畢,就又開始合唱生日祝福歌。大家聽得都很高興。母親激動得兩眼放光,眼角噙上了淚花。孫子輩就更興奮,紛紛拿出手機拍照,朋友圈。
然而,就在這時候,老壽星又打起了瞌睡。父親頭戴一頂皇冠,坐在主座上,塌蒙著眼,頭朝前一栽一栽的。皇冠是用紅色硬紙板做的,尖頂部分金光燦爛,很是卡通。
我女兒拿出手機,對準爺爺,拍照前,大喊一聲:“爺爺——!”父親身體猛地一抖,睜開了眼睛。父親在席麵上巡視了一圈,最後把目光停留在了我的臉上。父親神色凝重起來,調整一下氣息,緩緩地說道:“沒有時間了,不能再拖了。今年,我一定要給你奶奶做一雙棉鞋。”
父親耳朵聾,說話聲音很大,但我知道,父親主要是對我說的。在座的都聽見了,麵麵相覷,交換著不解的眼神兒。
父親又說:“老太太穿的小腳棉鞋,過去就很難買到,現在市麵上更不可能有賣的了。”奶奶已經去世二十多年了,現在卻想起來要給她老人家做一雙棉鞋?在座的大概都會認為,父親真是老糊塗了。但是我想,我是明白父親的。我懂。
父親剛在壽宴上小睡了一覺,睡夢裏肯定見到了他的老母親……
現在人們不是常說,兒女的生日就是母親的受難日嗎?父親八十八歲了,也仍然是他老母親的兒子啊。至於要給奶奶做一雙棉鞋嘛,我想,這大概也是父親蓄謀已久的一個心願。
母子連著心呀!
我從小跟奶奶一起生活。我知道奶奶的後半輩子,也是在對父親的牽掛與思念中度過的。
父親二十來歲離家遠行。大連,長春,北京,西安,蘭州,從東北到西北,大半輩子,父親跟奶奶總是聚少離多。有時候春節回來一次,有時好幾年也沒回來過。父親上大學走後,有大半紙箱舊書,留在了奶奶屋裏。《古文觀止》《說嶽全傳》《東京夢華錄》《鬱達夫日記》《冰心佳作集》《家》《春》《秋》,還有《普希金抒情詩選》,馬雅可夫斯基長詩《列寧》,還有《卓婭和舒拉的故事》,還有一些課本、講義等。父親上大學報考的是理工科,工作了大半輩子,一直都是在設計、繪製工程圖,後來又成了環保研究專家。原來,父親早年也是一個文學青年呀。
奶奶不識字,卻把父親留下的這些書看得很金貴。
每年夏天和冬天,太陽晴好的時候,奶奶都要把書平擺到院子裏的青石台上,晾一晾,曬一曬,讓小風兒吹吹。怕蟲咬,怕發黴。看見有哪一本開線了,散頁了,就用糨子粘一粘,再用針線縫一縫。對父親留在家裏的舊書,奶奶侍候得很小心、很仔細。
有時,奶奶手裏擺弄著書本,嘴上還愛對我說:“你爹不管閑事兒,不扒煤火台兒,啥活兒都不會幹,就愛看書,白天看,夜裏還看……”
奶奶笑著說這些,口氣裏沒有一絲兒抱怨,而是充滿了憐愛、滿足和自豪……
有一年,父親來信,吩咐我們把那些書都燒了,說都是一些封資修黑貨。
奶奶不會看信,隻會聽信。聽我把信念完,奶奶愣在了那裏,一下子慌神了,說:“讓把書燒了?那咋能呢?”
接下來,有好幾天,奶奶都顯得六神無主、丟三落四的。
後來,奶奶一直沒讓燒書……
給奶奶做一雙小腳兒棉鞋,父親果然是蓄謀已久。而且,父親已經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,甚至可以說,基本上就算完工了。
壽宴結束後,我開車送父母回家。一路上母親仍很興奮,不停地說這說那,而父親又睡著了。
可能是因為在路上睡了一覺,父親到家後,精神頭兒就一直很好。他把我叫進書房,讓我把書櫃頂部一隻舊皮箱取下來。我照辦了。皮箱確實有年頭了,是父親當年上大學走時的行頭之一。當年爺爺給買的,父親走哪兒帶哪兒,用了大半輩子,一直沒舍得扔了。
父親讓我把皮箱打開。我打開後,驚奇地看到:有一雙老太太專用的白色粗布鞋底兒,還有黑色布麵鞋幫兒,赫然地堆在了最上麵。鞋幫夾層絮進了棉花,做出來肯定是一雙棉鞋。鞋底也納好了,針腳細密、勻實,邊沿四周,還很有規律地預留了針眼兒,隻差把鞋幫逢合上去了。接著再往下掏摸,我便又掏出來了頂針兒、棉線繩兒、大針腳針、彈簧木夾子、尖嘴兒鉗子等家夥事兒。
看到我一臉驚奇,父親有些得意地笑了,說:“上世紀七十年代,我在農場下放勞動,請當地一位老鄉幫助……完成了這些。”
說奶奶三寸金蓮兒,不免有些誇張,畢竟是北方老太太,但奶奶具體的鞋碼大小呢?這個合腳嗎?我把一隻鞋底拿在手上,伸出手指拃量。
父親說:“鞋碼肯定對。我收集了你奶奶的鞋碼數據。根據數據,當年我還繪製了一套圖紙……”父親說罷,便從皮箱夾層抽出一個牛皮紙大袋,又從紙袋裏抽出一疊圖紙,遞到了我手上。
我展開圖紙,撫平折痕,仔細翻了好幾遍。父親這套圖紙,比例尺為一比一。大小一共六張,縱剖圖、橫剖圖、平麵展開圖……齊活兒了。這是一套專業圖紙,首先用鴨嘴筆繪在白色透明硫酸紙上,經過日光燈或太陽光照射,俗稱曬圖,最終才能複製成麵前這種標準藍圖。父親幹事兒,還真夠專業的,我會心地笑了。父親大半輩子,都是在國家部委直屬的設計院裏工作,參加過許多大型工程項目的設計、製圖工作,但實事求是地說,父親也僅僅是參加。設計院裏工作,分工很細,父親一直沒有機會統領全局。後來雖說也獨立主持過一些項目,但對整體而言,他主持的也仍然是一個局部,也仍然是隻見樹木,不見森林。這樣說起來,父親為了給他老母親做一雙小腳兒棉鞋,其精心繪製的這套圖紙,還真就是父親這輩子,獨自完成的一件整體作品,是個人原創。我又一次會心地笑了。
父親對我說:“你奶奶的穿鞋問題,一直壓在我心裏,一直都放不下……”
父親哽咽了一下,又說:“你還記得那年春節,我給你奶奶洗腳……嗎?”
我說:“記得,記得。”
我當然記得。我怎麽會忘了呢?
那一年,父親來信說,今年回來過春節。奶奶的掛念,突然落到了實處,一下子精神抖擻起來。奶奶掏出積攢了大半年的肉票,全都買成帶皮五花肉,準備煮肉方、出鍋上糖色、炸肉丸子。奶奶一直笑盈盈地,對我說:“你爹,你爹好吃香的。”
好吃香的?誰又不好吃香的呢?我想。然而,父親回來過年,卻幾乎沒有在家吃過飯。父親總共回來了五天。那年父親四十來歲,整天出去見同學、會朋友。家裏房子小,住不下,父親夜裏也都是住在別人家裏。臨走那天下午,父親突出提出來要給奶奶洗洗腳。
父親搬一把舊竹椅放在屋裏空地上,旁邊又擺上洗衣裳用的大木盆,開始一壺接著一壺燒熱水。熱水燒得差不多了,也續進了木盆,便對奶奶說:“媽,您坐下吧,我給您洗腳。”
奶奶又驚又喜,臉漲得通紅,但還是順從地坐下了。
奶奶很富態,是個胖子,於是坐得很局促。奶奶穿著黑色老棉襖、老棉褲,衣褲折縫裏,零星散落了一些灰白色粉塵,腳脖以上還打了綁腿兒。
父親屈蹲下高身量,解開奶奶的綁腿兒,把奶奶的小腳握在了手裏。試試水溫,便開始輕輕地、一下一下地,往奶奶腳麵上撩水。父親的手,修長,白皙,青筋暴露、泛光。
奶奶雙手提溜著自己的老棉褲褲腿兒,身子盡量往後仰,卻又一直朝前勾著頭,目光一直溫熱地看著父親。奶奶嘴裏的門牙掉了,一直豁著嘴兒對父親笑。奶奶笑得很不好意思,甚至有些巴結……腳洗好了,父親為奶奶擦幹。在給奶奶穿鞋的時候,他發現奶奶的鞋已經很舊了,鞋底後跟部分快磨透了,裏頭用鞋墊兒襯著。
父親對奶奶說:“媽,這雙鞋不能再穿了。還有新的吧?我去找出來,給您換上。”
奶奶似乎一下子慌神了,趕緊說:“新鞋我有,多呢,你不好找……”奶奶停了一下,才又說“還有好幾雙新鞋呢。你不用操心了,先穿舊的,你明天走了,我就換上新的。”
父親沉默了一下,沒再堅持。他給奶奶穿上舊鞋,起身去把洗腳水倒了。
其實,當年奶奶隻剩下一雙新棉鞋。奶奶手上已經沒有勁兒了,眼也老花了,捏不住針,紉不上線,已經做不成鞋了。奶奶留一雙新棉鞋,跟送老衣一起壓在箱子底,打算哪天她“老了”,壽終正寢了——再穿。
由於當年準備得非常充分,又有母親從旁幫助,奶奶的棉鞋,鞋底與鞋幫很快就縫合成功,父親終於了卻一樁心願。
父親把成品鞋擺在書櫃裏,擺在奶奶遺像旁邊。
周末晚上,我照例陪父母在家吃飯。飯後,我站在父親的書架前麵,望著父親做的小腳棉鞋長久出神兒。就在這時,我手機響了,掏出來一看,是女兒正在要求跟我語音通話,我輕點了一下“接受”,接著就聽到了女兒的聲音:
“爸——老爸,爺爺不得了!爺爺老來輝煌!爺爺已經成為網紅了——!”
女兒跟我說話,從來都是這樣沒頭沒腦、一驚一乍的。我癔症了一下,很快就大概明白了。早幾天,女兒就把她爺爺做成的小腳棉鞋上傳到了網上。還有她爺爺做鞋時用的工具,還有她偷拍的爺爺視頻,統統都傳到了網上。爺爺繪製的圖紙她沒有上傳,她說這是技術核心,尚需保密。女兒研究生畢業,一直沒有工作,自己申請了個微信公眾號,還加入了微商代購團隊。真金白銀沒見掙到,卻是得到了不少點讚、積分和禮品贈券兒。
看來,這回又有反響了?
果然,女兒又說:“老爸,你快告訴爺爺吧,這次肯定要發了,讓他在家等著分錢吧——爺爺是專利持有人嘛!”
女兒說她爺爺目前在網上,每日吸粉三千,已經紅得發紫。“已經有人在打聽怎樣買到,在哪兒能夠下單了——!”女兒又說。
我說:“這個,這個——誇張了吧?現在哪裏還有小腳老太太?誰還會穿小腳兒鞋呢?”
女兒說:“老爸,你又out了!人家買這種鞋哪是為了穿呀。這種鞋現在是工藝品,人家搞收藏呢。”
女兒說她要抓緊時間申請專利,注冊商標,要趕緊拉起一支隊伍,整合資源、投入生產。“你通報給爺爺吧。我正忙著呢,不跟你說了。”女兒說罷,就結束了通話。
我細細品味著女兒的一番話,心裏莫名其妙地活絡起來,心裏熱熱的、濕濕的,心想這回興許還真是個機會……
我從書架上取出小腳棉鞋,握在手裏,離開書房,去廳裏坐在了父親身邊。
母親這會兒正在廚房裏忙碌。父親坐在三人沙發上,正對著電視栽嘴兒。電視機音量開得很大。我一邊把電視音量調小,一邊在心裏對女兒的通話內容做著編輯整理,想盡量使用父親能聽懂的語言,揀重點告訴父親。
電視音量一旦調小,父親就馬上停止栽嘴兒,猛地坐直了。父親醒了。
我話到嘴邊,卻又繞了一個彎子。我說:“爸,過幾天就是陰曆十月一了,要不,今年咱也去外麵十字街口,白粉筆畫個圈兒,給奶奶燒點紙,送點零花錢?把您給她老人家做的棉鞋也送去?”
父親瞪我一眼,迅速回答:“不行——!我們不搞這一套。封建迷信,汙染空氣。”父親聲音很大,斬釘截鐵,說罷,還一下子把他給奶奶做的鞋從我手裏奪了過去,之後,便一直在手裏攥著。
“噢——好。”我連聲“噢”,連著“好”。我差點兒忘了,父親一貫反對搞迷信活動,而且還是一位環保工作者呢。
我斟酌了很久,才把女兒跟我的通話內容簡要告訴了父親。
父親似聽非聽,又打起了瞌睡。
半天,父親嘴裏嘟囔了一聲:“不賣……”而後,父親把頭朝後一仰,頭在沙發背上靠實,很快就發出了均勻鼾聲。
睡夢中,父親手裏還一直攥著奶奶的小腳棉鞋。
我找一條毯子給父親輕輕搭上,輕輕退了出去。
本文刊登於2019年1月23日河南日報11版,是中原風特別推出的小說版。
本文到此結束,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呢。
最新留言